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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最是人间烟火气

乱世春秋绘 鈕祜祿燕 12251 2025-09-03 20:23

  暮色沉,如砚中陈墨、晕染开封城。

   潘沸七十二楼街,胡麻油戈铁锅迸溅,烟煴九陌,在街衢间蒸腾,搅暮色如酽醪倾——,——这人间烟火,原是口不知寒暖的鼎,任你檐角垂冰百尺,仍要咕嘟嘟,熬煮着钗环叮当与碎银铿锵。

   试参稼轩风骨拟之:北风卷过巷陌,不似边关,惯见楼裂帛寒,倒类老卒鞭梢扫荡,将檐下几串冻得梆硬的腊肠抽打得轻晃。

   万草堂青砖墁地的台阶前,立着个单薄身影。

   酉时刚过三刻,他便早早来了。

   风扑簌簌掀起他半旧青衫,不繁不华,青丝束起,不做雕霞,有几个花信年华的小娘子逶迤而过,为首的鹅黄衫子的,忽地驻足,罗帕掩唇时,腕间虾须镯叮铃作响:

   “郎君怎的在此处吹冷风,这般冷的天——” 莺啼乍起又噎在喉间,原是少年转眸时,小娘子帕子掩住半张酡颜,却掩不住耳后那颗朱砂痣微微发烫。

   小娘子匆匆离去,随行丫鬟吃吃的笑搅动寒风。

   待那抹鹅黄没入暮霭,少年抬手呵气时,掌心赫然凝着团幽蓝冰雾,转瞬又化作白烟袅散。

   恰似某年隆冬,原是少年攥拳的刹那,冰雾已化作白息没入七窍。

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 一声破锣嗓吆喝:

   “兀那这小子在这儿呐!可算是让老子找着了!”

   转头一瞧,便见许遂三口子踱来,一步三摇。

   当先的许大叔肩头扛着几个大包小包,从人缝里挤来,身靛青短打沾着霜花。

   许婶和阿牛紧随其后,亦步亦趋,只是许婶面颊红扑扑的,一角敞开着半寸襟,显是走得匆忙了,露出里头——那团乳肉竟沾着几星暗红,像是陈年朱砂混了灶灰。

   “可把三叔累成老驴推磨了!”

   许大叔撂下包袱捶腰眼,撇嘴道:“嘿,这城里哪条街都跟哪条街似的,拐来拐去的,要不是遇着个蹲在茅厕门口纳鞋底的老爷子指了路,估摸着得在城里打转到天黑。”

   阿牛在后头揉着屁股憨笑,粗布裤腿上赫然印着半只泥脚印:“这城里的茅厕都盖得跟庙堂似的,门板严丝合缝,里头还……”

   “哎哟!”

   许婶忽然一声,假意弯腰拾啥子,大屁股一用力,顺势将阿牛往人堆里一搡,遂又不轻不重地踩了阿牛一脚,那脚尖挨得极近,活像母鸡啄米似的:“有你个死脑袋!茅厕有什么好说的,净往肮脏处想。”

   说罢,许婶环顾四周:“这万草堂是个药铺吧?”

   慕廉上前的步伐一愣,点点头:“是啊,是个药铺,不过我们不去那儿。许叔,我有个地方想带您三位去看看。”

   许婶往他肩头拍了一巴掌,掌心老茧刮得青衫沙沙,笑意渐浓:“就你嘴贫。神秘叨叨的,想带我们去什么地方啊?”

   鼻尖嗅到一缕柏子香——那是走镖人驱蛇虫的土方子。

   这香气本该清苦,混着妇人衣襟沾染的烟火气,慕廉一笑,不置可否。

   人间烟火气最是浓,比寒冬的风霜还要真实几分。

   “一会儿就知道了。”

   一行四人,纷纷扰扰、买买卖卖,行至数条街巷,才到铺门,只见宁良正在门前埋头扫地,那宁良一见慕廉带人来了,忙丢了扫帚,躬身作揖:“慕公子可回来了。”

   许大叔与许婶一见,登时呆了,面面厮觑,心头大疑。

   许婶忙扯了扯破布褂子,问道:“廉哥儿,这、这是……”

   慕廉含笑道:“许叔、许婶莫惊,这是我新置的铺面。

   许大叔瞠目咋舌: “你开的铺子?莫不是老汉我做梦不曾醒来?”

   许婶惊得两手捂嘴,喜道:“婶的廉哥儿啊!啥时候这般有出息了?要不说,人家是读书人,一眨眼的功夫就发达了!”

   少年心中一暖,却也微微有些愧疚。

   他们把我视作自家孩子,而我却带着秘密。娘亲的身份,我的来历,这些都是他们不知道的。

   “铺子刚开不久,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,还请许叔许婶多提意见。”转头对宁良道:“宁兄不必多礼。这位是许叔、许婶,乃是家乡长辈,对在下恩重如山。今日特来瞧瞧我这新铺。”

   宁良连忙拱手作揖道:“敝姓宁,承蒙慕公子不弃,招为掌柜。”

   许大叔也算是小半个商人,见他客套,连忙还礼:“客气,客气!在下许大郎,行不更名坐不改姓。这位是贱内许兰,乡里乡亲都唤她许婶子。这小黑鬼就是俺们的阿牛,顽皮得很,万望掌柜的多多包涵才是!”

   宁良眼光在阿牛黝黑的皮肤上溜了一圈,眼中微闪,却笑得更热络。

   他侧身让路:“里面请!里面请!小女方才煮了鲜香的菊花茶,又备了几样点心,正好请各位尝尝鲜。我那女儿笨手笨脚,手艺不精,还望各位莫要见笑才好。”

   铺子内。

   乌木为柜几椅架,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,桌椅齐整,就连蜘蛛犄角都不曾留一丝尘埃。

   慕廉由衷道:“这铺面焕然一新。”

   宁良谦虚应道:“些许小事,不值一提。慕公子救我父女性命,这些鸡毛蒜皮的活计,不过是牛皮上的一撮毛,连提都不值得提。”

   话犹未了,内室帘子一挑,一位窈窕少女从内室婷婷而出。她手捧茶盘,上着紫罗轻衫,下着雪白罗裙,却低着头不敢见人。

   许兰这长舌婆娘,见了自家哥儿身边出现个美人胚子,忙上前搭话道:“哎哟喂,这丫头生得好水灵呀!生得这般标致,咋就老埋着个头,跟欠了谁家五斗米似的?来来来,让婶子好生瞧瞧你——”

   不等她走近,宁清婉已是往后一退,瑟瑟发抖。

   慕廉眼疾手快,一把拦住许婶,温声道:“许婶且慢,宁姑娘性子羞怯。”

   这一拦,许兰明显一愣。

   宁良长叹一声,道出原由:“小女心病,见了生人便是这般。”

   宁清婉将茶盘放下,又默默退到一旁,片刻后,又端来几盘精致糕点:有桂花糖糕,杏仁酥,豆沙饼,芝麻团。

   阿牛见了,两眼放光,口水直流,伸手便抓。却被许婶一巴掌打在手背上:“没规矩的野小子!这般没出息,叫人家笑话!”

   宁掌柜见状,忙打个圆场:“无妨,无妨。小孩娃人肝火旺,正该多吃些甜物润燥。”

   阿牛闻言,朝许婶做个鬼脸,抓起一块杏仁酥,塞入口中,咀嚼得脸颊鼓鼓,口中含混不清道:“ 唔唔…真好吃!比许婶熬的糊糊强百倍!”

   许婶白他一眼,似是已有所指,小声嘀咕:“小没良心的,吃了婶子十儿年的饭食,几块甜糕就勾了魂去……”

   屋外风铃轻响。

   顿时传来一阵哗哗脚步声,却是一群穿着鲜亮的公子哥儿路过,其中一人指着阿牛大声嚷道:呸!何处来的黑煤球,也敢进入城中正经铺面!

   那几人哄笑而去,留下一地尴尬。

   屋中气氛陡然僵住。

   许婶瞬间气鼓鼓:“自打进了城,咱家阿牛就净受这闲言碎语。那掌柜的见他肤色黑,便不许我们住店,说是怕吓了其他客人。这城里人,心眼儿都长在鼻梁上了。”

   慕廉拧眉,他伸手入怀,取出一袋银两,递给宁良: “宁兄,劳烦你去附近寻个体面客栈,给许叔三人安排住处。务必要好,不可委屈了他们。”

   银两入手,沉甸甸的,虽不多,但好在能派上用场。

   宁良接过银两,应道:“慕公子放心,在下亲自去办。”

   许大叔连忙摆手:“使不得使不得,咱们住个便宜点的客栈就成,不必破费。”

   慕廉却摇头:“许叔莫要推辞。这点小事,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。

   “这、好,随你安排。

   许大叔拗不过他,只得应下。

   宁良拱手:“在下这就去办。”

   说罢,转身离去。

   屋内几人继续闲聊。

   慕廉斟了一盏热茶递给许婶,轻声道:“许婶莫恼。世间万物,何分贵贱?但自家人心里清明就成,黑白不过皮相,又何必闹心?”

   阿牛突然插嘴:“就是就是,那掌柜的眼睛长在头顶上,可把婶给气坏了!后来俺们去茅厕,婶还气得脸通红呢!”

   许婶闻言,猛地一抖,两颊飞红,使劲瞪了阿牛一眼:“小兔崽子,满嘴胡言乱语!什么气不气的,只是肚子疼,想去茅厕罢了。”

   慕廉仍不觉异样,只当阿牛年幼口无遮拦:“城中人势利眼多,乡里来的,常被轻视。许叔许婶且放宽心,无需与这等人计较。”

   许大叔连连点头:“慕小子说得在理,俺们乡下人,也不怕他们笑话。”

   天边鸦背,夕阳回,染半边天际。

   宁良携得三枚房牌,匆匆进来:“已经安排妥当,就在前街的念忆客栈,三间上房,窗明几净,临街而居。

   随后他又略显踌躇:“只是…客栈住着不少外乡人,我担心阿牛小哥的肤色,恐怕会引人侧目。”

   许大叔面色一沉:“又是因为阿牛的黑皮?”

   宁良为难地点头:“人言可畏啊!若诸位不嫌弃,阿牛小哥可住在舍下,与犬女同住。虽是初识,却不忍见他受委屈。”

   慕廉刚要开口,许婶却抢先道:“不必了!阿牛跟我们住!谁敢说三道四,看我不撕烂他的狗嘴!老娘虽是乡下妇人,却也不是好惹的!”

   那语气之烈,连阿牛都吓了一跳。

   许大叔尴尬地呵呵笑道:“我这婆娘就这脾气,见不得孩子受委屈。多谢宁掌柜好意,只是阿牛这孩子胆小,睡不惯生地方,还是跟我们住一处安心些。”

   宁良见状,不再多言,点头应下。

   一行人起身欲走,许婶却忽然拉住慕廉的衣袖,娇声道:“廉哥儿,你这铺面真好,就是…那茅厕在哪里?莫教我等会儿找不着路。

   慕廉指了指后院一角:“在那边,不大却干净。”

   许婶点点头。

   这一夜,慕廉并未随许婶一行前往客栈投宿。

   药卷在油灯下被慕廉一页页翻过。

   其中一条尤为醒目:心病重者,画出所惧焚为灰,而后焚之。如此反复,恐惧渐消。

   这便是了。

   治疗宁清婉的法子,他已心中有数。

   夜深了,少年吹灭油灯……

   开封城西角有家老梁记客栈。

   二楼临街的客房内,油灯芯子爆出三两火星,照见个黝黑少年支着腮帮子,半边身子探出窗棂。

   “憨娃子儿看啥呢?天上掉下个金娃娃来啦?” 身后忽然传来许兰笑问。

   被褥堆里传来闷雷似的鼾声——许大郎四仰八叉占了大半张床。

   阿牛脊梁骨抖得像筛糠,喉头挤出个呜咽。

   许婶心头猛地一抽,又缓步走近两步。

   蹲身时,布满薄茧的的巴掌悬在半空,最后轻轻落在少年弓起的脊上,语气软了下来:“是不是白日里被那帮遭瘟的骂你黑炭头了?那些公子哥儿嘴里嚼的都是粪蛋子,心肝比烂菜叶还馊!”

   说着从怀里掏出块黢黑麦芽糖,硬塞进阿牛掌心:“赶明儿婶子去后厨借把菜刀,谁再敢呲牙,咱把他门牙撬下来当响炮玩儿!”

   小黑娃儿突然转头,许兰这才看清他脸上横七竖八的泪沟子:“哎哟我的祖宗!许兰手忙脚乱用夹袄角去揭,粗麻布蹭得少年脸颊发红,五六的大小伙子了,哭得比村口二丫还埋汰…”

   话音未落,阿牛泥鳅般滑进被窝,把许大郎挤得咕咚一声栽下床沿。

   “日他先人板板…”许大郎迷瞪着眼骂了半句,翻身又打起震天响的呼噜。

   阿牛从被窝里伸出黑黝黝的胳膊:“婶子快来暖脚!”少年咧出白生生的牙,泪痕早叫夜风吹成了盐碱地。

   许兰作势要拧他耳朵:“小猢狲反了天!”却顺势钻进被角,冰凉脚底板故意蹭过少年小腿肚。

   阿牛嘎嘎笑作一团,黑皮与农妇糙肤叠在一处,倒像老陶罐挨着晒裂的泥菩萨。

   许大郎鼾声突然断了半拍——有条老檀杖似的物事横亘在被浪间,硬生生压出个窝子。

   “要死…”许婶慌忙扯被角遮掩。

   那黑沉沉的长物原是阿牛的大黑棍,大黑棍正抵在她丰腴腿弯,倒似大黑龙盘着肉山酣眠。

   灶灰味儿混着少年人特有的汗酸,从被窝缝隙里往外窜。

   “小祖宗莫乱拱!”

   那根黑铁棍穗头扫过许婶腰眼,惊起肌粟。

   “明日非把这劳什子锁柴房…”许婶后半截狠话化在夜风里,龟裂脚跟抵着少年腰窝,被角里漏出许婶压着嗓门的嗔骂:“…小猢狲睡觉也不安生!”

   更漏子将尽时,老梁记客栈二楼许大郎鼾声陡然拔高,值夜伙计抬头望。

   “吱呀…”

   翻身时旧木床惨叫,“作死的…”

   许婶半声嗔骂被锦被吞了尾音。

   阿牛蜷成个虾米,喉头滚出幼兽般的呜咽。许婶的粗布袜不知何时褪到了脚踝,露出龟裂的脚后跟。

   “再动抽你!” 农妇从牙缝里挤出半句狠话,被浪猛然掀起个陡峭的峰峦。

   残烛爆出个灯花,被角漏出的皮影里,隐约可见农妇腮帮鼓起,一条青筋根根分明的棍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唇边,她犹豫了片刻,终是低下头,将那粗壮的棍子含入口中,足有七寸之长。

   那黑棍许是白日饮饱了河水,此刻在她唇舌间翻腾,粗粝龟冠刮过上颚,激得她脊梁骨窜起阵酸麻。

   她喉头动了动,忽觉唇齿间咸涩更甚盐碱地——

   片刻后,被褥翻涌如钱塘潮。

   许大郎梦中呓语:“犁头卡石头,鼾声愈发震天响。

   廊下值更的忽然驻足。但闻屋内:

   哔叽——是阳具与老茧厮磨,吱呀——是旧木床承受不住的呻吟,咕啾——似深潭吐泡泡,混着压抑的呜咽,竟谱出段荒腔走板的塞外胡笳十八拍。

   许婶趴床,粗砺鬓发扫着男娃胯骨。阿牛脖颈青筋暴起,许大郎恰在此时梦中挥拳,砸得床板咚隆作响:

   狗日的田鼠…偷老子苞米…

   阿牛腰眼猛地弓起,活似拉满的柘木弓,许兰被顶得后脑勺后磕,忽觉那阳物突突直跳,忙要退开,却被这小蛮夷按住后颈。

   滚烫浊流直冲喉头,呛得她眼泛泪花。

   五更梆子敲到第三声时,‘啵’的一声轻响,才得以翻身咳出半口浊气,唇间银丝在月光下晃晃悠悠,竟牵出个玲珑剔透的琉璃泡。

   作孽…农妇抹着嘴角要起身,却被少年拽住衣角。褪色的被角滑落肩头,窥见那半截的黧黑膀子根:婶子,俺还要…

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 檐角铜铃悠悠荡。

   开封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。

   鹅毛大雪自子时便未停歇,至拂晓时分。

   裹着灰鼠皮镶边夹袄的少年搓了搓冻红的鼻尖,推门时积雪簌簌坠在青石阶上。

   庭里雪地上,斜插着几杆晾衣竹架,红棉袍袄随着收衣动作忽隐忽现。

   宁清婉踮脚取木夹,纤腰微弓,发间落雪未融,却在听见脚步声的刹那垂下眼睫。

   “宁姑娘起得这般早?”慕廉将袖中暖炉悄悄搁在廊柱旁,前日听宁兄说城西有家新开的羊汤铺子…”

   素手将最后件月白中衣收进竹篓。

   宁清婉始终低下头。

   就这样,站在雪下。

   慕廉望着那个倔强人身,靴底碾过雪地里零落的梅花瓣。

   晨钟恰在此时破空而来,惊起三五只寒鸦掠过飞檐斗拱,他未再靠近,只裹紧衣襟踏出朱漆大门,却在长街转角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足音;

   ——青石板上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,始终隔着三丈之距。

   城东早市已开,雪中蒸腾着人间烟火气,胡饼铺子的油香,混着豆腐西施的梆子声扑面而来。

   慕廉停在张记汤包铺前:“这包点怎么卖。”

   老板娘系着靛蓝围裙笑问:“小哥是要蟹黄包还是鲜肉包?今儿个蟹黄新鲜,刚蒸出来不久哩。”

   铁勺敲打锅沿叮当作响。

   “劳烦各包三份。”

   慕廉数出二十枚铜钱。

   他将油纸包揣进怀里,转身时正撞见宁清婉立在糖画摊前,冻得发红的手指虚虚拢着个兔子糖人。

   她手指纤细,却轻轻颤着,像是怕那糖人碎了,亦或是怕这雪落得太急。遂地:

   “阿嚏!”

   糖人咔嚓碎在青石板上。

   慕廉一愣,继而忍俊不禁,但在注意到少女越来越红的耳:“咳咳,老丈,劳烦再画只玉兔。”

   慕廉将五枚铜钱排在案上。

   佝偻着背的糖画匠抬起浑浊的眼,琥珀色糖浆在铁勺里拉出晶莹的丝。

   当糖兔红玛瑙似的眼睛点上朱砂时,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抽气声——像是谁把叹息掰碎了撒在风雪里。

   慕廉默默接过糖兔,递到她面前。

   宁清婉接过糖兔。

   她垂着头,睫毛覆雪,唇瓣微张,似想说什么,却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
   怀里的蟹黄包煨着胸口,竟比暖炉还烫人。

   他这才笑了笑,将怀中油纸包取出两份,“汤包趁热,吃一个?”

   她接过其中一包,捧在手中。

   雪还在下,落在她发间、肩头、袖角,轻得近乎无声。

   两人并肩立于街角,面前是滚烫的汤包,手中是温热的糖兔,身后是青石板上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。

   风略过檐角,铜铃轻响,她抬过头,悄悄看了少年一眼。

   少年踏在雪中,手中还捧着一袋包子,肩头积了薄雪,也不曾拂去,仿佛早就习惯了这世间风雪。

  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,娘亲说过一句话:

   雪中送炭不难,难的是雪中共行少年转头望向她,眼中带着浅浅笑意。

   他轻声道:“宁姑娘,天冷了,来年若还下雪,咱们一块儿,再来喝一碗羊汤。”

   她抬起头,望着少年,眼中映着雪色,也映着他肩上的薄雪。她轻轻应了一句:“好。”

   那声音细若游丝,却极轻柔,极真诚。如雪落梅枝,悄无声息,却留痕最深。

   檐角铜铃再次轻响。

   风雪,未歇。

   世事,亦未歇。

   但此刻,少女人心中那一点微光,已被糖兔与汤包、叹息与笑意,悄然点亮。

   直到长街尽头,少女才惊觉掌心黏着半粒糖砂。

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 北原长夜十六年冬,寒鸦啄雪时节。

   边陲重镇,开封城。

   正值年尾大集,九街十八巷,皆悬起赤蛟纱灯。暮色里万千灯火如龙蛇游走,映得青石板上积雪泛着金红,仿佛火焰燃在雪上。

   市井喧嚷,南来北往的客商,挑着担子的小贩,牵着孩童的妇人,叱马而过的军卒,皆汇于此地,热闹得像要将这漫长的寒冬都赶走。

   慕廉推着藤木轮椅,缓缓穿行于市。

   轮毂碾过积雪,咯吱咯吱——

   轮椅上,坐着一位妇人,头带青玉小剑簪、裹着一袭厚裘, 她头微偏,忽然探出手掌,绢帕包着的糖渍山楂串便轻轻落在她掌心。

   那是慕廉方才从街边小摊上买下的,糖衣已凝。

   “娘亲当心粘牙。”

   替妇人掖紧裘领。

   慕廉推着轮椅,转过一门牌坊,忽觉袖口微沉——娘亲正指着东首柳荫下的一处摊位。

   那是一处面具摊。

   太极八卦旗悬在摊前,檀木架上,垂着十二元辰兽面,或狞或笑,或憨或奇。

   他一怔,随即笑道:“娘亲喜欢?”

   于是便买下了两个面具。

   娘亲的是一只卯兔,绒耳俏皮,眼眸狭长。

   他的是一只青狐,嘴角微勾,似笑非笑。

   当那兔子面具歪歪斜斜地扣在妇人鬓角时,慕廉俯下身替她系绳结。那一瞬,隔着面具,他对上一双桃花剑帘般的眸子。

   他怔了怔。

   那一眼,让人想起那位青铜面具的女子——

   那人,曾在梦里千回百转。

   他慌忙将青狐面覆在脸上,铜镜里半张兽脸咧着嘴,倒像在嘲笑他分不清十六年光阴。

   说:“娘亲,我们去猜灯谜吧。”

   娘亲仍未应,只是静静看着他。

   夜色渐深,灯火愈盛。

   市集中心处,搭起了高台,灯笼如瀑,自最高处垂下,缀满金丝红穗,灯谜如雨,一条条悬在灯笼下方,随风轻轻晃动。

   人群熙熙攘攘,笑语喧哗,小孩子们围着灯笼乱转,姑娘们捂着嘴偷笑,文人雅士则皱着眉头琢磨灯谜,个个神情专注。

   慕廉推着娘亲来到台下,挑了一盏灯谜最短的看。

   那笺子上的字迹纤秀,像是女子所书。

   “有首无尾,有身无手,虽有四肢,却不能走。打一物。”

   他念出,回头看娘亲:“娘亲可知道?”

   他自顾自思索了一会儿,笑道:“应是‘衣裳’。”

   说着,便抬手指向灯笼:“小子猜的是衣裳!”

   “答得妙。”

   台上老者笑着点头:“给这位青狐小哥儿一枚流须!”

   便有来了一位童子,将红色流须递下来。

   慕廉接过,低头系在娘亲发上的那支青玉小剑簪上,缠得很仔细:“娘亲喜欢这流须吗?”

   妇人不语,风吹过,苏穗子发出‘沙沙’声响,仿佛回应。

   他低头一笑,推着轮椅继续前行。

   行至天禄桥头。

   桥面上积雪未融,踩上去吱吱作响。

   桥两侧,灯笼密密匝匝,悬挂在檐下。唯独东侧桥墩处,却别有一摊,孤灯一盏,纸笺一枚,孤灯照影,孤人守谜。

   慕廉推着娘亲沿桥而行,远远望见。

   这位摊主倒是奇特。明明人都往热闹处挤,他却在此设摊,莫非怕人猜中?

   走至摊前,忽地脚步一顿。

   只见那盏孤灯之下,已有一人立于其下。

   女子身形纤长,身穿一袭阴阳八卦爻道袍,头顶玉清莲花冠,袍色如染墨丹清,面上狐面遮颜,与慕廉所戴青狐极为相似,只是缺了下颌处,只见上唇似弓,下唇丰润却不显厚重,嘴角常带若有若无的笑意,却透着几分隐晦的讥意,亦似一丝无人能解的寂寥。

   女子手负于身,正凝望着那唯一的一条灯谜。

   虽然已有人,却终是推着轮椅走近了几步。

   那灯谜,不同于旁处灯笼下的机巧诗句,却写得极简。

   其上书:

   ——萤火赴皓月,蚍蜉撼古木。看似荒唐事,敢问君何如?

   道袍女子不假思索提笔蘸墨,在素笺上书下四行小楷:

   ——孤光点绛河,微躯祭大罗。纵使身成烬,愿为星火灼。

   笔锋转折竟似墨痕,最后一捺直透纸背,惊得灯影乱晃如星雨。

   慕廉见罢,心中微震。

   他望着笺上墨迹未干的“祭”字。

   蒲团上的老者忽然出声:“后生可要猜谜?”

   他走上前,说道:“好。”

   摊主点头:“请。”

   慕廉看了一眼娘亲,又看了看灯谜,低声道:

   “萤火虽弱,亦可为夜行人掌灯。”

   慕廉提笔,他写得极慢,笔画间透出一丝迟疑,终是落笔如下:

   ——抱朴子曰:言宁为太平犬,心灯照寸土,微愿托苍生。若燃尽此身,万户可长明?是为愿,亦为——

   言罢掷笔,却见墨汁飞溅处,最后一字竟断成两截。

   摊主沉吟片刻,长叹一声:“一字断尾,借他人意未竟。”

   道袍女子遂的轻笑。

   慕廉没有辩解,只默默收笔。

   远处城楼传来亥初鼓响,沉沉鼓声穿过夜色,宛如一声悠长的叹息,惊起天边残星几颗。

   慕廉转身推着轮椅欲离开天禄桥时,忽觉怀中微凉,低头一探,竟多出一枚龟甲符。符甲古旧,其上有一字隐隐可见——“悔”。

   他猛然回首,却见摊主、道袍女子早已不在,唯有那盏孤灯之下,灯谜红笺空悬,河灯数盏,随风飘摇而下,远远望去,仿佛一道星河坠入尘世。

   狐面女子,太极袍影,已如青烟般消散在风雪之间。

   娘亲静静坐在轮椅中,脸上戴着那只兔子面具,青玉小剑簪上的苏穗子在夜风中微微晃动。

   慕廉默然良久,终是推着轮椅离去。他低声唤道:“娘亲,咱们去放河灯吧。”

   妇人没有回应,眉眼如旧,仍是沉静如水。

   可慕廉却觉得,她似是听见了,只是未言。

   于是他笑了笑,推着轮椅,沿着石板街一路北行,朝城外的清河口而去。

   夜风渐冷,街巷中灯火稀疏,偶有几家夜摊尚未收起,油锅里炸物的香气混着胡麻味儿,顺着风飘得老远。

   慕廉闻着那味儿,忽然想起小时候冬至夜里,娘亲煮的糯米团子,里头包的不是馅儿,而是细盐炒芝麻和一撮红糖。

   他轻声说道:“娘亲还记得吗?那年冬至,我们炉子坏了,我捧着个破陶罐烤手,您却硬是用酒精灯煮了一锅汤圆,说‘冻也得吃,年节不能亏了口福’。”

   话音落下,妇人目光微动,手指似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兔子面具边缘。

   慕廉心头一震,步子不由放缓。

   清河口到了。

   这是一处开封城外的老码头,白日里人来舟往,夜里却静得很,只有潺潺水声、偶尔几声鸟鸣,和远处渔火点点。

   今夜河边却格外热闹。

   因年尾大集,城中百姓多有放灯祈福之俗,此时河岸边早已聚了不少人。

   孩童追逐嬉戏,妇人倚在男人臂膀上低语,老翁则捋着胡子,轻声念着灯上的祈愿:

   “愿我儿科考高中。”

   “愿家中老小平安无虞。”

   “愿来年丰收,莫遭蛮患。”

   慕廉推着娘亲缓缓走至人群边缘,避开喧闹,选了一处稍静的河滩。

   他从衣襟内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河灯——是用竹篾扎成的六角灯座,薄纸糊面,上头描了几笔梅花,一盏灯芯静静躺在其中,已蘸了香油。

   他又点出第二盏,是为娘亲准备的。

   灯面上写着一个“安”字,笔迹歪歪斜斜,分明是他亲笔所书。

   他心有些乱。

   “我写得不好,娘亲莫笑。”

   娘亲依旧不语,却缓缓抬起手,食指指向那盏写着“安”字的灯。

   慕廉顿了顿,忽觉鼻头一酸。

   他跪坐在冰冷的石滩上,掏出火折,轻轻点燃灯芯。两盏河灯亮起微光,温暖如豆,照亮一小片河面,也照亮他眼底的湿意。

   “娘亲。”他轻声念道,“我知您不记得了,可我记得。”

   “我记得您在我跌倒时总是先骂一句‘活该’,然后才给我贴膏药;记得您在冬夜里为我缝靴底,一针一线,指头冻得通红;也记得您在我离开村子那天,转头时眼睛红了,却还是说‘男子汉得走自己的路’。”

   “我记得,也愿您能记得。”

   他将两盏河灯轻轻放入水中。

   月光下,河水缓缓流动,托着那两点灯火缓缓远去。

   那“安”字在灯光映衬下,倒映在水面,被波纹拉扯成一条条金线,如同某种未明的愿望,正在岁月长河中漂泊。

   有人在歌唱,是河对岸一个卖花的小女孩,唱的是江南的旧调,调子缠绵婉转,仿佛也在替人诉说心愿。

   慕廉望着那两盏灯,忽然轻声说道:“我这一生,别的愿望不敢奢求。只愿娘亲平平安安,别再受苦,也别再做梦时哭出声。”

   “若这点愿望太小……那就许两个。”

   他笑了,笑得眼角都是水汽。

   “一个给娘亲,一个给我。”

   身后忽有风起,裹着些许霜意,却不寒。那风吹过河面,吹得灯火一晃,却未熄。

   若嫌太少……

   少年忽然笑得眼尾堆出细褶,像极了幼时藏在娘亲妆奁底的褪色年画,那便许愿许遂家二口子大病小病都不要有,陈婆婆的麦芽糖能甜到来年霜降。

   再许村塾里头那些小娃娃儿——

   话音戛然而止。

   娘亲的手正抚上他突起的喉结。

   慕廉愣住。

   她的手指微凉,很轻、很柔,仿佛怕他走远,又仿佛终于记起——自己曾牵过这个孩子的手,走过很长很长的路。

   他转过头,娘亲没有说话,面具下的眼神却不再空洞,而是有些迷茫,有些挣扎,更多的,是一丝极淡极淡的温柔。

   “娘亲?”

   慕廉再也忍不住,抱住她的肩膀,像小时候那样,将脸埋在她怀里。

   那只手轻颤,带着迟疑抚上他眉骨。

   鬓发扫着孩儿,沾了些湿。

   “娘亲,我们回家吧。”

   河灯渐行渐远,灯芯忽明忽暗,照见纸船上歪斜的“安”字,倒影在水中被暗流扯成细碎的金鳞。

   太极阴阳坠,早已扫过灯谜红笺,他未曾回头,自然也看不见,笺背上,用笔尖刻下的偈语,正被霜雾一点点吞没:

   ——苍生刍狗易,星斗作枰。

   ——待到刍劫至,方见真龙。

   烛怀庆江水东去,灯火未熄。

   天边初雪,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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